空洞。彻底的、茫然无知的空洞。
仿佛大脑被格式化重置,只剩下一片苍白平滑的荒原。
紧接着,几乎整齐划一的,无数双手(西装革履的、沾着油污的、戴着名贵手镯的)都缓慢、僵硬地伸向同一个地方——裤兜、手包、挂在胸前的手机。
屏幕亮起,冰冷电子荧光照亮同样茫然空洞的脸庞。
屏幕上没有任何额外信息或指令。
只有一个地方在发光。
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虚拟按钮:【确认签收遗忘套餐】。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思考。被清空的意识驱动着本能。
无数食指,带着机械般的精准和麻木,按了下去。
叮。叮。叮叮叮叮叮……
数以百万计的微弱电子确认音,在同一时间、在这座城市数百万部手机里急促响起!
汇成一片冰冷刺耳、宣告记忆死亡的电子海啸!
冰冷、浑浊的江水彻底淹没他。下沉。不停下沉。
保温箱里几份外卖被水流冲走,像断了线的木偶。
就在意识像风中残烛即将熄灭之际,陆川视野正前方,那块与他神经直连的虚拟视界hUd上,一行代表“功德积分”的数字,开始最终的疯狂表演!
0……100万……300万……
数字以令人目眩神驰、超出视觉捕捉能力的速度飙升!
像失控电表,像决堤洪水!
刺目的白色光芒连成一片,几乎要烧穿视网膜!
!
最后一丝视觉神经似乎听到“叮”的一声轻响——数值艰难地、几乎带着碎裂声,突破了一千万大关!
噗嗤——
就在那个天文数字定格瞬间,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最核心、最脆弱的地方,响起一声细微、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仿佛亿万片珍贵无比的琉璃在同步崩碎。
冰冷彻骨的理解如同最后氧气涌入他濒临爆炸的大脑:
那一千万闪亮的功德点!根本不是功德!
那是……用锤子与烈火,将江城整整三百万份鲜活、滚烫、独一无二的记忆——
关于初恋的悸动、失败的绝望、孩子第一声啼哭的狂喜、亲人离世的钝痛、夕阳下小巷饭香的温暖……
无数瞬间、所有感知、组成“我是谁”的核心碎片——
无情地碾磨粉碎,像垃圾一样投入巨大熔炉!
熔炉里烈焰熊熊,输出的不是什么能量,输出的正是他视界里这串冰冷、庞大、带着血腥味的数字!
一份份私密情感、一段段生命铭文,在系统齿轮下,被高效、冷漠地转化成了“任务完成”的冰冷证明!
视野边缘水波被搅动。
江岸边缘,一个身影出现在浑浊水幕外。
是便利店老板娘。
她湿漉漉的棕色卷发紧贴额角,身上还是那件豹纹旧睡衣,衣角正不断滴落浑浊水珠,散发出熟悉的孟婆汤稀释后的腥气。
她手中那杆便利店促销时挥舞的荧光棒,此刻竟在幽深水底光线中,散发出淡淡的、惨白光芒,形态像极了古老的招魂幡。
她没看水里挣扎的陆川。
她眼睛空茫地投向城市某个方向,水波让她声音听起来破碎而遥远,却又清晰钻进陆川耳朵,像水鬼低泣:
“忘了…就好……忘了…就不疼了……”
她裹了裹单薄睡衣,像是怕冷,“就像我…三百年前被你亲手封在锁妖塔底的那些日夜……太疼了,不如忘了。你也该学会忘了,送信的。别救,没用。”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沉得像铁块。
喉咙像是被无数浸透的砂纸堵住!
不!不是砂纸!
一股冰冷、腥臭、带着打印油墨味的阻塞感塞满口腔!
他想尖叫,想控诉!
但一张嘴,冰冷江水狂涌而入!
伴随着江水灌入的,竟然是无数张湿透、墨迹晕染模糊的快递单据!
这些单据被泡发、膨胀,像诡异水生植物,死死堵塞了他的声带、气管!
挣扎中,他眼角余光瞥向江底深处。
那具让他魂飞魄散、映着他自己脸的透明棺材旁,更多的……多到无法计数的青铜巨棺,正从沉积千年的淤泥中,悄无声息、稳稳地向上漂浮!
而更加恐怖的是——
那些棺材盖板上原本各式各样、代表不同订单的快递单号,在幽暗浑浊水下微光中,原本的SF开头加数字序列,此刻竟如同接收统一指令般,齐齐发生诡谲变化!
所有前缀、符号都在扭曲消失,最终统一变成无比清晰的——
陆川 身份证号 xxxxxxxx
那串冰冷的、他刻在骨子里的数字!
他的身份!他的一切!
他!是最后一个收件人!
他!要签收自己的死亡!
怀里手机,那唯一与所谓“系统”连接的玩意儿,在这极致冰冷与窒息中,耗尽最后一丝微弱电力。
屏幕挣扎着闪了两下白光,最终完全熄灭,沉入冰冷死寂黑。
就在那片象征所有希望终结的、绝对黑暗吞噬屏幕前的最后一刹那,一张动态表情无比固执地蹦了出来!
陆溟那张略带嘲讽的脸占据整个屏幕,旁边是滚动着的巨大加粗系统字体:
【哥哥,我们洪荒快递员的宿命,就是一次又一次,亲手派送自己的墓碑。记得五星好评。】
屏幕彻底暗了。
冰冷,无声,无尽的青铜棺椁之阵,在浑浊江水中围绕着他,缓缓旋转,如同死亡的伴舞。
水面上覆盖城市的金色遗忘之雾,无声沉降,渗透入每一寸钢筋水泥。
城市的“静默”还在持续,麻木的指尖还在无声地点击着冰冷的屏幕。
黑暗如同粘稠墨汁,吞没了陆川最后一丝挣扎的涟漪,也吞没了关于他存在的所有疑问。
只有江底的沉棺,默默标记着这个轮回的终点……或许,也是下一个轮回的起点?
遗忘的迷雾深处,无数记忆的碎片在金色囚笼中尖叫、沉浮,终归寂灭。
谁还记得那滩便利店屋檐下,倒映着双重月亮的积水?
谁还记得那渗入下水道的忘川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