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驾驭之路
训练场的硝烟还没散尽,空气里那股子柴油、硫磺、焦土混在一起的呛人味儿,像黏在肺管子上的油泥。
张爱军连长那句“开坦克”的许诺,却像颗火星子,在侦察连几个泥猴似的军官心里“腾”地烧了起来。
第二天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出油。
坦克连营区里,几辆谢尔曼坦克沉默地趴着,钢铁外壳被晒得滚烫,手摸上去能烙掉层皮。
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机油味、汽油挥发的气味,
还有金属被烈日烘烤后特有的那股子生铁腥气。
古之月和徐天亮跟着张爱军,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营区被履带碾得稀烂的泥地上,
黏稠的黑泥糊满了靴帮子,每走一步都“吧唧”作响。
徐天亮那双眼珠子,早就不够用了,滴溜溜地围着那几辆铁疙瘩打转,
嘴里啧啧有声,金陵话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劲儿:
“乖乖隆地咚!近看更威武!
这铁王八,看着就提气!
比俺们那破卡车带劲多了!”
张爱军没搭理他,径直走到一辆编号“铁锤五号”的谢尔曼旁边,
抓住炮塔侧面一个凸起的把手,用力一扳,伴随着沉重的“嘎吱”金属摩擦声,炮塔后部一个方形的舱盖被他掀了起来。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机油、汗馊、金属锈蚀和某种陈年硝烟气息的热烘烘的怪味儿,
猛地从那个黑洞洞的舱口里喷涌而出,直冲古之月和徐天亮的鼻腔,熏得两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皱了皱眉。
“愣着干啥?钻啊!”
张爱军没好气地催促,自己率先侧着身子,利落地钻了进去。
徐天亮兴奋得搓了搓手,第一个猴急地凑到舱口。
他先探头朝里张望了一下,里面光线昏暗,
只能勉强看到一些粗大的管道、圆形的仪表盘和金属操纵杆的轮廓,一股更浓烈的机油和闷热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个亲娘哎!
这铁王八肚子里,还别有洞天!”
他怪叫一声,学着张爱军的样子,笨拙地缩着脖子,撅着屁股,手脚并用地往那个狭小的舱口里钻。
他那身量在步兵里算灵活,可比起坦克兵,还是显得有点笨重。
肩膀在冰冷的金属舱口边缘蹭了一下,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军装刮掉一小块布丝。
“哎哟!这铁疙瘩门框也忒小气!”
徐天亮嘟囔着,总算挤了进去。
古之月随后也沉着脸钻了进去。
舱内空间比想象中更加逼仄压抑,像个闷热的铁皮罐头。
昏暗的光线从几个狭小的观察窗和头顶敞开的舱口透进来,勉强照亮内部。
空气污浊粘稠,充斥着机油味、汗味、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废气味。
耳朵里能听到引擎关闭后金属冷却收缩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脚下踩的是冰冷的金属地板,铺着一层沾满油污的防滑垫,踩上去软塌塌的。
徐天亮一进来,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合不拢了。
他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粗糙的手指划过冰冷的炮塔内壁、粗壮的炮闩机构、圆形的炮长瞄准镜外壳,嘴里啧啧有声:
“乖乖!这大炮管子!
真家伙!乖乖!
这镜子,比俺们望远镜清楚多了吧?
啧啧,这铁疙瘩,里面也全是机关!”
他的目光最终贪婪地落在了炮长的位置上——
那是一个位于炮塔左侧、相对“宽敞”一些的座位,
前面就是复杂的瞄准具和炮塔方向机、高低机操纵手柄。
“嘿!这位置好!敞亮!
一坐上去,这感觉就来了!
指挥千军万马,指哪打哪!”
他嘴里念叨着,屁股一扭,就要往那炮长座位上坐。
“哎!你给我下来!”
张爱军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他一把揪住徐天亮的后脖领子,像拎小鸡仔似的把他从炮长座位上拽了下来,
动作粗暴,带着油污的手指差点戳到徐天亮鼻子上。
“你他娘的当这是茶馆选座儿呢?
想坐哪坐哪?!
那是炮长的位置!
是你能坐的吗?!”
徐天亮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装填手座位,脸上有点挂不住,金陵话里带上了点不服气的油滑:
“张连长,您老别急眼啊!
您瞧瞧我这气质,这眼神!
坐炮长位置上,那才叫物尽其用!
指不定比您手下那些炮手瞄得还准呢!
开炮!那多威风!
那才是真本事!
驾驶这玩意儿,黑灯瞎火猫在底下,
跟个…跟个拉磨的骡子似的,有啥劲?”
他撇着嘴,嫌弃地瞥了一眼驾驶舱那个最靠前、最低矮狭窄的位置。
“放你娘的罗圈屁!”
张爱军气得脸都黑了,唾沫星子喷了徐天亮一脸,
“骡子?没这‘骡子’拉着,你那炮管就是个烧火棍!
杵在原地挨揍的铁棺材!
还物尽其用?
用个屁!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学开坦克,驾驶员是根!
是基础!
连爬都不会就想飞?
炮长?那是你学会走路、跑稳当了,下一步才够得着的!
懂不懂?!懂不懂规矩?!”
他越说越气,手指头差点把徐天亮的胸口戳个窟窿。
狭小的坦克舱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和机油味。
徐天亮还想梗着脖子争辩两句,古之月低沉、不容置疑的苏北口音,像一块生铁砸了下来:
“天亮!闭嘴!”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连长的威压,瞬间压住了徐天亮那点油滑气。
“听张连长的!
让干啥干啥!
让你先学驾驶,就老老实实去学驾驶!
后头学开炮的事,轮不到你现在挑三拣四!”
他目光严厉地扫了徐天亮一眼,后者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晓得了”,不敢再吱声。
“哼!”
张爱军余怒未消地瞪了徐天亮一眼,这才转向古之月,语气稍缓,但依旧硬邦邦:
“古连长,你坐装填手位置,看着点。
徐排长,”
他没好气地一指驾驶舱那个最憋屈的座位,
“你的宝座!请吧!”
徐天亮哭丧着脸,像奔赴刑场一样,磨磨蹭蹭地挪到驾驶舱位置。
那座位又矮又窄,像个铁皮盒子,前面密密麻麻全是操纵杆、踏板和仪表盘。
他笨拙地蜷着身子坐进去,膝盖几乎顶到胸口,头还得微微低着,才能不撞到顶部的管道和线缆。
一股更浓的机油味和金属的冰凉触感包裹了他,空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坐直了!
腰杆挺起来!
别跟没骨头似的!”
张爱军半个身子挤在驾驶舱后面狭窄的过道里,声音像打雷,震得徐天亮一哆嗦。
“左手边,那是主离合器!
右手边,是油门!
脚底下,左边是刹车,右边是油门!
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徐天亮赶紧挺直腰板,手忙脚乱地去摸那几根冰冷的金属杆。
“启动!”
张爱军命令。
“咋…咋启动?”
徐天亮茫然地看着面前一堆仪表和按钮。
“钥匙呢?!
找启动钥匙孔!”
张爱军吼道,
“在你右手边!
那个带红盖子的!”
徐天亮慌忙摸索,总算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钥匙孔,手抖着把钥匙插进去,用力一拧!
“嗡…突突突…咔咔咔…”
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嘶鸣,排气管猛地喷出一股浓黑的油烟,
整个坦克车身都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巨兽。
浓烈的、带着滚烫热浪的未燃尽柴油废气,
瞬间从车体前方的缝隙涌进驾驶舱,呛得徐天亮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直流。
“油门!轻点踩油门!
你想把它憋死啊?!”
张爱军咆哮着,一巴掌拍在徐天亮后脑勺上(隔着头盔),
“稳住!稳住油门!
听声音!
找那个最平稳的点!”
徐天亮被烟呛得头晕眼花,脚底下像踩了棉花,油门踏板不是踩轻了就是踩重了。
引擎的声音时高时低,车身抖得像筛糠。
折腾了快一分钟,引擎的嘶吼才终于稳定下来,变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嗡”轰鸣。
整个驾驶舱都在微微震动,金属的共鸣声贴着骨头缝往里钻。
“前进一档!”
张爱军命令,
“左脚把离合器踩到底!
右手把档杆往前推!
最下面那个位置!
对!推!”
徐天亮手忙脚乱,左脚死死踩住沉重的离合器踏板,右手摸索着找到那根冰凉的档杆,用尽力气往前一推!
档杆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入档了。
“慢松离合!慢点!
同时轻给油!
右脚下边那个!轻点!”
张爱军紧盯着他的动作,吼声不断。
徐天亮小心翼翼地抬起左脚。离合器结合的那一下,车身猛地往前一拱,像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
徐天亮猝不及防,脑袋“咚”一声撞在前面的仪表盘边框上,眼前金星乱冒。
“哎哟喂!”
“谁让你一下全松开?!
找抽呢?!半联动!
半联动懂不懂?!
慢点抬脚!找那个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