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债血偿
阵地中央,榕树巨大的气根虬结盘错,像无数条从地狱伸出的手臂,勉强撑起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间。
树根下,一小堆篝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跳跃,火光微弱,映照着几张沾满硝烟、泥污和沉重悲伤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伤口的腐臭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种更压抑的——死亡的气息。
李定国半蹲着,军装后背湿透,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
他沾满泥污的手,紧紧握着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那是西线阵地上那位重伤的排长,姓方。
方排长躺在临时铺开的雨衣上,腹部缠着的厚厚绷带早已被深褐色的血彻底浸透、板结。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微微翕动着,眼神涣散,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
“营……营座……”
方排长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
“阵……阵地……保住了……没……没丢吧?”
“保住了!老方!阵地保住了!”
旁边仅存的一营另一个连长,一个胡子拉碴、左臂吊着绷带的汉子,声音嘶哑地抢着回答,眼眶通红,
“鬼子……鬼子被打退了!
退得干干净净!
你放心!”
“对!保住了!
狗日的小鬼子不经打!
咱们一个反击,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另一个手臂也缠着绷带的排长凑近了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但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
方排长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他嘴唇蠕动着,声音更低了,断断续续,如同梦呓:
“……好……好……保住了就好……
弟兄们……没……没白死……
我……我想……想家……了……
想……想俺娘……蒸的……榆钱馍……香……真香……”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光彩,空洞地望着榕树巨大树冠缝隙中那灰蒙蒙、飘着雨丝的天空,
“……打……打回……中国去……回……回家……”
“老方!老方!”连长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排长!你撑住!
医护兵!再想想办法!”
那个手臂缠绷带的排长嘶声吼着。
然而,方排长紧握着李定国的那只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头,也软软地歪向一边。
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对家乡味道的眷恋,凝固了。
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望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故乡天空。
篝火“噼啪”爆出一朵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方排长那张失去生气的、年轻却已布满沧桑和痛苦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雨丝落在阔叶上单调的“沙沙”声,和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
“操他姥姥——!”
郑三炮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湿漉漉的树根上!
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水流淌下来。
他河南腔调的怒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小鬼子!老子日你八辈祖宗——!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啊——!”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方排长冰冷的遗体,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古之月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榕树主干。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不断滴落,流过他棱角分明、紧绷如岩石的脸颊。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支普通的春田步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咸的铁锈味。
徐天亮蹲在火堆旁,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枝。金陵腔调此刻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排长……走好……这顿酒……兄弟我……记下了……”
他猛地将枯枝狠狠折断,丢进火堆,溅起几点火星,
“狗日的小鬼子……等着……都给老子等着!”
孙二狗也红着眼圈,河南话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老方兄弟……放心走!
你的仇……弟兄们替你报!
十倍!百倍!让狗日的拿命来填!”
悲愤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榕树下每一个人的心头。
方排长最后那声“回家”的呓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这些早已远离故土、浴血拼杀的汉子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篝火跳跃,光影在他们沾满血污、写满疲惫和仇恨的脸上晃动,勾勒出一幅无声的祭奠图。
李定国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和坚毅。
他轻轻拂去方排长脸上沾着的泥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
然后,他挺直了那似乎被千斤重担压弯的脊梁,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打破了死寂:
“报损!”
这冰冷的两个字,瞬间将众人从悲恸的深渊拉回残酷的现实。
重机枪连连长张德胜第一个上前一步,脸上那道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重机枪手的硬气:
“报告营长!重机枪!
六挺‘老黄牛’(勃朗宁)!
除了东线那挺枪架被鬼子步兵炮崩歪了点,有点晃荡,修修还能用!
其他五挺,全须全尾!
弹药……损耗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