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山巅的月光本该是冰冷的银纱,此刻却被浓稠如墨汁、翻涌不息的乌云贪婪啃噬,只吝啬地漏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古祭坛狰狞的轮廓。风在山巅的深渊上空呜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烂甜腥气——是腐骨草在暗处凋朽的味道。
陆昭雪跪坐在冰冷的祭坛中央,掌心紧紧攥着那半枚冰冷的青铜莲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莲子上残余的微光,微弱地映照着身旁触目惊心的景象:云织月半石化的身躯僵硬地倚在一块断裂的石碑上,曾经灵动流转的卦纹正在她的皮肤上迅速褪去、剥落、化作飞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抹去。她的面容覆盖着一层冰冷的石灰色,生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巫铃跪在她身边,长发散乱,眼眶通红,正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指挥着她仅存的毒蜂群在云织月褪去卦纹后裸露的、布满龟裂的石灰色皮肤上疯狂筑巢。那些细小的毒蜂,衔来混合了凝血草碎末的特殊蜂蜡,一点点、一层层地填补着那些如同干涸大地般的裂痕,试图用这种微弱的方式阻止生机从裂缝中流逝。
“坎位的地脉……断了。”夜无痕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挤压出来。他单膝跪在祭坛边缘,匕首的寒光一闪,精准地削下石像衣角上厚厚的一层湿滑青苔。他将沾满苔藓汁液的匕首尖抵在冰冷的祭坛石板上,手腕稳健地移动,粘稠的绿色汁液在石板上流淌,渐渐勾勒出一个残缺却异常熟悉的星图轨迹——与他后背那饱受折磨的纹身遥相呼应。“而且,”他抬起头,翡翠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刀,扫向东南方向的沉沉黑暗,“整整三刻钟前,七里外山谷里的腐尸花……突然全部枯萎了。死气沉沉的,连一点挣扎的动静都没有。” 那腐尸花,是她在尘世挣扎时最犀利的武器,它的异常枯萎,象征着凶兆的降临。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碎石飞溅!铁十七喘着粗气,他那条被噬灵草力量反复淬炼、此刻却布满细密血珠的粗壮手臂,狠狠砸碎了祭坛边缘一块刻满封印符文的古老石块。他喘着粗气,如同被激怒的困兽,鼻翼翕张,贪婪地嗅着冰冷的空气,脸上横肉抖动:“他娘的!老子闻到了!那股子阴沟里爬出来似的铜锈味儿,混着血腥气……是噬魂钉!没错!幽冥殿那帮王八养的狗腿子追过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野兽般的直觉,几滴从他破损手臂上滚落、砸在祭坛石面上的滚烫血珠,竟没有晕开,反而诡异地微微震颤着,自行汇聚、延伸,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勾勒出一个复杂而眼熟的阵纹雏形——正是陈百草殓衣上那避劫阵纹的简化版!这一幕,瞬间刺痛了陆昭雪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师父在昏暗油灯下偷偷缝制殓衣的侧影。
陆昭雪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起身,将手中攥得发烫的半枚青铜莲子,狠狠按向祭坛中心——那个刚刚由铁十七的血珠意外勾勒出的阵纹核心!
“嗡——!!!”
莲子嵌入的刹那,青光不再是简单的光芒,而是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狂暴地、毫无保留地从祭坛中心喷薄而出!刺目的青光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冲天而起,将整片山巅映照得如同鬼域!
然而,就在这青光爆发的同一刹那——
“咻——咻咻咻——!”
三百里外,东南方向的夜空中,十二盏巨大、惨白、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灯笼,如同被唤醒的幽冥之眼,倏然点亮!灯笼惨白的光晕里,清晰地映照出扭曲复杂的星图纹路,那纹路……竟然与夜无痕后背那褪去又重现的痛苦印记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共振!
“呃啊——!” 夜无痕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鸣!他裸露的后背上,那些刚刚被陆昭雪用腐骨草汁液强行压制下去的青铜色纹路,如同被这三百里外的灯笼星图所吸引、所唤醒的毒蛇,再次从他的伤口深处、骨髓深处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攀爬出来!带着灼烧血肉的恐怖高温,闪电般向上蔓延,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甚至开始向他的脸颊攀援!他眼中的清明迅速被混沌的血色和痛苦吞噬,身体剧烈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眼:“当家的……我……这次……撑不过……”
“撑不过?” 陆昭雪的声音冷得像环形山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右手猛地抓住自己左臂的衣袖,“刺啦”一声,狠狠撕裂!染血的布条被她闪电般甩出,精准地缠上夜无痕那只因痛苦而青筋暴起、几乎要抓碎地面的手腕!她用牙齿配合着手,在布条末端打了个死结。
月光下,那半截染血的衣袖布料上,清晰可见的竹叶纹理——赫然是当年在暗巷血斗中,她挥舞竹竿救下小乞丐时,被血浸透又风干的痕迹!
“记得吗?”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夜无痕,翡翠瞳孔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鬼市赌命台下,你昏迷前说的胡话……你说你这条贱命,欠了我七次!” 她猛地攥紧缠在他手腕的布条,勒得那疯狂蔓延的青铜纹路都为之一滞,“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用你这条命,给我杀出去!把这些阴魂不散的狗东西,杀干净!”
仿佛是幽冥殿给她的回应,一股阴冷到骨髓、裹挟着浓烈腐骨草腥臭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巨蟒,骤然掠过死寂的山谷!
“噗噗噗噗——!”
恐怖的一幕发生了!巫铃正在云织月身上忙碌构筑蜂巢、试图修补的那一小群毒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连挣扎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在空中炸成了一团团细碎、粘稠、散发着焦糊甜腥味的——血雾!猩红的蜂尸粉末混合着蜂蜡和凝血草粉,如同肮脏的血雨,劈头盖脸地淋了巫铃和云织月一身!
十二道身披厚重赤甲、脸覆无面鬼纹、周身缠绕着近乎实质化黑色煞气的身影,如同从这漫天的蜂尸血雾中凝结而出,无声无息地降临在祭坛周围!沉重的金属靴底踩在厚厚的蜂尸粉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留下清晰的烙印。
为首的那名鬼使,身形异常高大,赤甲上的符文如同凝固的血液。他那只完全由冰冷青铜铸造的机械手掌,此刻正随意地、充满侮辱性地——捏着一片薄薄的、边缘还带着血丝的柔软物体。
那……是云织月的半张脸皮!
机械手指捻动着那张沾血的脸皮,金属摩擦的声音如同钝刀刮骨:“主上吩咐……” 那声音毫无起伏,只有冰冷的嘲弄,“……回收药渣。” 他将脸皮翻转过来,展示给众人,尤其是双眼瞬间被血色彻底吞噬的夜无痕!
在那张脸皮血淋淋的背面,赫然用某种利器,一笔一划,刻着一个清晰无比的生辰八字!
夜无痕的瞳孔,在看到那八字的瞬间,如同坠入冰渊的最底层,骤然收缩成针尖!那八字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最深处——那是他婴儿时期,早已被埋葬在记忆最黑暗角落的烙印!是刻在骨髓里的诅咒!
“要脸么?!畜生!” 铁十七的怒吼如同炸雷,带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狂暴杀意!他那条噬灵草强化的手臂肌肉再次坟起,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虬龙般暴凸!他根本没有任何废话,巨大的战锤被他双臂抡圆,带着足以开山裂石、碾碎空间的恐怖威势,朝着那捏着云织月脸皮的鬼使首领——狂猛地投掷过去!他要将那亵渎的机械手掌连同那张脸皮一起砸成齑粉!
“呜——!”
巨锤撕裂空气,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锤风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发生了诡异的扭曲!更令人惊骇的是,那锤风激荡起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腐尸花粉,竟在这股狂暴力量的挤压下,瞬间凝聚、勾勒出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老者虚影!
那虚影,正是陈百草!
虚影中的老者,双手急速翻飞,结出一个玄奥而古朴的手印——那手印的姿态、流转的韵味,与陆昭雪五岁那年误入毒瘴谷濒死时,陈百草匆忙间施展救她性命的手印一模一样!
“昭昭!” 虚影中仿佛传来一声跨越时空、饱含焦急的苍老呼唤,“兑位!三寸!”
这声音如同惊雷在陆昭雪识海中炸响!这是师父留下的后手!是刻入骨髓的记忆在生死关头被唤醒!
没有丝毫犹豫!陆昭雪的身体比思维更快!碎玉剑在她手中化作一道翠金色的闪电,《百草诀》的灵力被她催发到极致,剑尖精准无比地刺入祭坛兑位方向一道毫不起眼的岩缝!
“轰——!!!”
剑气引爆!
岩缝深处,埋藏已久的、被压缩到极致的凝血草种子,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无数条粗壮如儿臂、闪烁着诡异猩红光泽的藤蔓,如同狂蟒出洞,带着刺鼻的血腥气,疯狂地从地底、从岩缝中钻出!它们像是拥有灵智的毒蛇,瞬间缠上了距离最近的三名鬼使的脚踝、腰身、脖颈!
就在这血藤缠住鬼使、使其动作迟滞的百分之一息!
一道虚影,贴着地面,如同真正的、融化在月光与阴影中的幽灵,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极致速度——切入了混乱的战阵核心!
是夜无痕!
那半截缠在他手腕上、浸透着两人鲜血的竹纹布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在陆昭雪那番“讨债”的怒吼和陈百草虚影的刺激下,在自身蚀骨痛苦的极致压迫下,他体内某种被刻意封锁、磨砺了无数次的冰冷本能——彻底苏醒!
这才是他真正的暗杀术!舍弃一切光华,只为追求那零点一息的绝对死亡!
匕首的寒芒,在浓稠的夜色中,划出了三道如同新月降临般凄美而致命的弧线!弧线无声无息,却又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嗤!嗤!嗤!”
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割裂声响起。
被血藤缠住的三名鬼使,动作骤然僵住。他们的咽喉处,各自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没有鲜血喷洒,没有惨叫哀嚎。只有星星点点、如同被击碎的星辰尘埃般的——精纯灵气——从那细不可查的伤口中无声地、缓慢地溢散出来!
“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铁十七发出酣畅淋漓的狂笑,庞大的身影紧随夜无痕的杀招而至!他那沙包大的拳头,缠绕着狂暴的噬灵草之力,狠狠砸在那些溢散的星屑灵气团上!
“噗——!”
如同打碎了一个个装满墨汁的皮囊!那些精纯的星屑灵气,被铁十七狂暴的力量瞬间震散,竟然化作了一团团浓稠、腥臭、翻滚着诡异气泡的墨绿色毒雾!瞬间弥漫开来,将剩余的鬼使笼罩其中!这熟悉的手段,正是当年鬼市擂台绝境求生的翻版!
“当家的!不对劲!” 巫铃尖锐的声音穿透毒雾,带着惊骇,“这些鬼东西……没有血气!不是本体!是灵力化身!”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她的话!
“轰隆隆隆——!!!”
整座环形山巅,突然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激怒!脚下的祭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
天空,被彻底遮蔽!
三百具巨大、古老、覆盖着厚重青铜锈迹、雕刻着无数狰狞恶鬼图腾的——青铜棺椁——如同从地狱深处挣脱束缚的魔物,缓缓从剧烈震动的地脉裂缝中升腾而起!遮天蔽日,悬浮在众人头顶的夜空之中!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整座山巅!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吱嘎嘎——嘎嘎嘎——”
令人牙酸的、仿佛千万年未曾开启过的金属摩擦声,从三百具棺椁中同时响起!
棺盖,正在缓缓开启!缝隙中透出的是比深渊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三百具青铜棺椁现身的瞬间——
“呃啊——!” 夜无痕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他后背那些疯狂蔓延、如同活物的青铜纹路,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紧接着,这些纹路竟然如同拥有了生命,硬生生地从他的皮肤上——剥离、离体!化作数百道流淌着血光的青铜色能量锁链,如同归巢的毒蛇,疯狂地射向夜空!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这些离体的青铜锁链,在夜无痕头顶的虚空中,飞速地交织、组合、凝实——最终,拼凑成了一幅巨大无比、缓缓旋转、散发出镇压天地万物恐怖气息的——完整天地炉鼎阵纹!
“呵呵呵呵……好徒孙……”
一个宏大、苍老、仿佛从每一具青铜棺椁内部同时共振传来的笑声,响彻云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首当其冲的陆昭雪,只觉耳膜欲裂,七窍之中瞬间渗出殷红的血丝!
“……这份回归炉鼎的大礼,你可还满意?”
声音回荡,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戏谑和掌控一切的冷酷。
最大的那具青铜棺椁,棺盖轰然洞开!一道被浓郁黑雾环绕的身影缓缓悬浮而出。黑雾翻滚,隐约可见一张面容——那张脸,竟与往生镜中看到的、年轻时的陈百草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只是更加阴鸷、冰冷,毫无生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眉心正中,赫然镶嵌着另外半枚——青铜莲子!
“我的……好师弟……” 黑雾中的幽冥殿主,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刺向夜无痕,又缓缓移向陆昭雪,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扭曲的得意,“……你可真是……把为师最完美的炉鼎……养废了啊……” 他枯瘦如鬼爪的手指,朝着正因阵纹离体而痛苦蜷缩、试图再次攻击的夜无痕,遥遥一点!
“嗡——!”
夜无痕手中那柄染血的匕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发出尖锐的嗡鸣,猛地调转方向——寒光森森的刀尖,竟直直地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老匹夫!” 陆昭雪目眦欲裂,翡翠瞳孔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决绝染成一片赤金!她猛地撕裂自己心口早已愈合的封印旧伤!一道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戾啸声响起!九幽令的器灵化作一道凝实的、燃烧着幽暗火焰的黑影,尖啸着冲了出来,直扑幽冥殿主!“你以为抢了半枚莲子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