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军的骂声劈头盖脸。
徐天亮捂着撞疼的额头,龇牙咧嘴,忍着痛重新尝试。
左脚像抽筋一样控制着离合器的结合点,右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油门。
坦克像个喝醉酒的巨人,开始一拱一拱地、极其不平稳地向前挪动。
履带发出“嘎啦…嘎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次啮合都伴随着车身的顿挫。
“看路!看潜望镜!
别他妈低头看脚底下!
前面是墙!
你想撞上去吗?!”
张爱军指着徐天亮面前那个小小的、视野狭窄的潜望镜吼道。
徐天亮慌忙抬起头,凑到冰凉的潜望镜目镜上。
镜片里,营区泥泞的地面、远处的帐篷、还有一辆停着的卡车,都随着坦克的颠簸而剧烈晃动、变形。
他头晕眼花,根本分不清方向。
“右转!
拉右边操纵杆!轻拉!”
张爱军指挥。
徐天亮下意识地猛拉右边那根转向操纵杆!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尖啸声响起!沉重的履带瞬间锁死右侧,左侧履带却还在转动!
庞大的坦克车体如同失控的陀螺,猛地向右原地甩尾!
巨大的离心力把徐天亮狠狠甩在驾驶舱左侧冰冷的装甲板上,撞得他七荤八素。
古之月在后排也猝不及防,身体被猛地掼在炮塔内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我日你仙人板板!”
张爱军的怒吼简直要掀开炮塔顶盖,
“让你轻拉!轻拉!懂不懂什么叫‘轻’?!
你当是抡锄头刨地呢?!
差速转向!想玩漂移啊?!
停!踩刹车!踩死!”
徐天亮魂飞魄散,右脚猛地跺在刹车踏板上!
“吱嘎——!”
尖锐的刹车片摩擦声!
坦克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都向前扑去,徐天亮的脸差点拍在潜望镜上。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歪歪扭扭地停在营区空地中央,
履带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歪斜的弧形印记。
“倒档!倒档!
给老子倒回去!”
张爱军气得直拍徐天亮旁边的装甲板,
“离合器踩到底!
档杆往后拉!
最上面那个!拉!”
徐天亮满头大汗,脸上蹭了好几道油污,狼狈不堪。
他喘着粗气,依言操作。
挂倒档,慢松离合,轻给油。坦克开始笨拙地向后蠕动。
“慢点!慢点!
看后视镜!你屁股后面有棵树!
想给它剃头啊?!”
张爱军眼观六路。
徐天亮慌忙瞥了一眼那个同样狭小模糊的后视镜,果然看到一棵小树的影子在晃动。
他吓得赶紧往左打方向(拉左边操纵杆),想绕开。
“左拉太多了!
回!回一点!轻点!
哎呦我操!”
张爱军看着坦克的屁股以极其别扭的姿势,几乎是擦着小树的树皮蹭了过去,惊出一身冷汗。
前进,刹车太猛,差点把古之月从座位上颠下来;
左转,履带啃掉一大块草皮,差点开进排水沟;
右转,又差点撞上堆放的油桶……
短短十几分钟,张爱军的吼骂声就没停过,词汇量之丰富,
让古之月这个苏北硬汉都叹为观止。
“猪脑子!
履带板都比你脑子直!”
“踩!踩油门啊!
没吃饱饭啊?!
等着鬼子请你喝茶呢?!”
“眼睛!眼睛长腚上了?!
那么大个坑看不见?!”
“转向!转向杆是摆设?!
你当开独轮车呢?!”
“停!停!前面是营部!
你想把营长办公室碾平了?!”
驾驶舱里像个蒸笼,徐天亮浑身被汗水湿透,军装紧紧贴在身上,
头发一缕缕地黏在额头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汗水和油污混合的痕迹。
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坦克引擎的轰鸣,就剩下张爱军那永不停歇的咆哮。
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
每一次操作都伴随着张连长的怒吼和车身令人心惊肉跳的反应。
那股浓重的柴油废气味、汗馊味、金属摩擦的焦糊味,
混合着张爱军唾沫星子的气息,熏得他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终于,张爱军忍无可忍,咆哮道:
“停车!熄火!
都给老子滚出来透透气!
再让你开下去,老子这点家当非让你拆零碎了不可!”
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间清静了。徐天亮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从那个憋屈的铁皮盒子里爬出来,
瘫坐在滚烫的坦克履带挡泥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外面虽然依旧混着柴油味、但至少没那么闷热的空气。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脸上淌下,滴在滚烫的装甲板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小缕白烟。
古之月也从炮塔舱口钻了出来,脸色也不太好,额头撞红了一块。
他默默地坐到徐天亮旁边,摘下帽子扇着风,没说话,
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露出他刚才在里面的滋味也不好受。
张爱军最后一个爬出来,他站在滚烫的泥地上,军装后背也湿了一大片。
他叉着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瘫在坦克旁、狼狈得像两条离水泥鳅的古之月和徐天亮,
那眼神,简直像在看两个刚拆了他家祖坟的败家子儿。
“我…我张爱军带过多少新兵蛋子!”
他指着两人,手指头都在哆嗦,声音因为刚才的吼叫而沙哑不堪,
“就没见过你们俩这么…这么…不开窍的!
一个(指着古之月)坐后头跟个菩萨似的,屁都不放一个!
另一个(手指狠狠戳向徐天亮)!
徐天亮!徐大排长!
您老人家这手,是长着专门来糟践我这铁疙瘩的吧?!
啊?!让你前进,你给老子画龙!
让你转弯,你给老子玩漂移!
让你刹车,你他娘的是想把老子从炮塔里发射出去?!
开个坦克,硬是让你开出了老牛拉破车掉沟里的风采!
还炮长?炮个屁!
就你这水平,坐炮长位置上,第一炮就得把老子这炮塔给掀了!”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
“知道开坦克最重要的是啥不?
是稳!是准!是心里有数!
不是你那狗屁的威风!
你当你开的是花船游秦淮河呢?!
还气质?我看你是欠抽的气质!”
徐天亮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汗水混着油污往下淌。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张爱军气得发青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同样脸色不好看的古之月。
眼珠子骨碌一转,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那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哎哟喂!
张连长!张老哥!
您消消气!消消气!”
他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件沾满油污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半包被汗水浸得软塌塌的“哈德门”,
手指哆嗦着抽出一根还算完整的,弓着腰,脸上挤出十二分的真诚和讨好,双手捧着递到张爱军面前。
“您老抽根烟!
顺顺气!顺顺气!
都是兄弟我的错!
笨手笨脚!不开眼!
惹您老生气了!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兄弟一般见识!”
那根皱巴巴的烟,带着徐天亮手心的汗湿,递到了张爱军鼻子底下。
张爱军看着徐天亮那张糊满了油汗、却努力挤出谄媚笑容的脸,
再看看那根可怜巴巴的烟,满腔的怒火像被戳了个洞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
他瞪着徐天亮,半晌没说话。
“哼!”
最终,张爱军还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劈手夺过那根烟,动作依旧粗鲁,但火气明显没那么旺了。
他摸出火柴,“嚓”一声划着,用手拢着火苗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忧虑取代。
他吐出一口浓烟,目光越过古之月和徐天亮,
投向营区外面那连绵起伏、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浪的墨绿色山峦,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骂你们,是恨铁不成钢!
这铁王八,看着笨重,开起来难,可它到了战场上,就是咱们弟兄活命的指望!
是撕开鬼子防线的铁拳头!”
他顿了顿,又狠狠吸了口烟,烟头在指间明灭。
“抓紧学吧…能摸一天是一天,能学一点是一点。
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古之月和徐天亮都抬起了头,看向张爱军。
“雨季…”
张爱军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了什么,
“雨季马上就要来了。
这鬼地方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能把山冲塌,能把路泡成烂泥塘。
坦克?到时候全得陷在泥坑里当活靶子!”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营房和群山:
“等这雨停了…天放晴了…估摸着,就该轮到咱们上了。
反攻缅甸…那才是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大阵仗!”
“反攻缅甸?!”
徐天亮和古之月几乎同时失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刚才学车的狼狈和挨骂的憋屈,瞬间被这个消息冲得无影无踪。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心头!那是对战斗的渴望,对胜利的期盼,对憋屈了太久、终于能扬眉吐气的憧憬!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泥泞的道路被履带碾过,钢铁洪流冲破雨林,直捣黄龙的景象!